消逝的内家拳

Dishui

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提到内家拳时，并没有对这个词作一个训诂，或试图给一个精确定义，只是把它作为有别于少林的一种拳类来提及。内家外家之别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曾引起少林武当两派的门户之争，一些有识之士因此恨流弊之所及，力主内家外家无差别。唐豪曾撰《少林武当考》，称少林武术非达摩所创，武当功夫也非张三丰所立，所谓少林派武当派本是子虚乌有。王新午则在《太极拳传宗》中说：“内家外家，乃在家出家之意，凡在家之练武术者，虽非武当，亦内家也；凡出家之练武术者，虽非少林，亦外家也。”，又说所谓内功外功，并不是指内家外家而言，而是根据所练拳术的方法而定，不管少林武当还是什么别的门派，凡专主锻炼筋肉骨骼皮肤的就为外功，专主锻炼脑筋脏腑神经感觉以及精气神的就为内功，但专练外功的，内功也会练到，专练内功的，外功也会练到，只是成分多少而已。真正的大家，应当内外功都精通。专精内功或专精外功的，是功夫未练全面造成的。

唐豪王新午这种模糊内外家界限的作法或许对缓和当时中央国术馆的门派对立有帮助，但对厘清武术概念却没有多大价值。实际上内家外家也并不是黄宗羲闭门造车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对既成事实的记录，总有存在的根据。虽然从技击的目的来说，各种拳术都是一样的，但不同的练习和应用方法产生出来的技击效果是不同的，养生效果更是不同一样的的。特别在今天的习拳者中，往往既有只练功不练拳的养生者，也有只练拳不练功的表演者。就算是内外功兼练注重技击的习武者，完全不考虑养生也是很少的，所以一味抹杀内外家差别是没有帮助的。

王征南一脉的内家拳，以宁波张松溪水平最高，清朝沈一贯写过一篇《搏者张松溪》的传记，记载张松溪七十岁时有一次出城踏青，回来时被一群少年堵在城门口，要他表演功夫，张松溪被逼着无奈，就表演了一招绝技，他让诸少年在城门边垒三块数百斤的石头，张松溪抬左手往下一劈，三块石头同时一分为二。这里我们看到，为了表演效果，张松溪似乎用的是外家功夫。而片面追求表演和技击，只能是内家拳的外家化和失传。


黄宗羲在《王征南墓志铭》中也提到：有一个叫僧山焰的人很有臂力，四五个人都拽不住他，一碰王征南就感觉痛得受不了。王征南就说，当今的人因为内家没有可炫耀的东西，就用外家的功夫掺进来，内家拳估计要没落了，所以答应黄宗羲来叙述内家拳的源流。


黄宗羲之子黄百家，曾专门跟王征南学过内家拳，后来改攻科举，成为清初有名的术数家，历法家，经学家。王征南去世后，黄百家对自己当初改弦更张倒是没有什么后悔。但是自忖王征南只教了自己一个学生，如此只怕内家拳从此就要在自己手上失传了。所以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作记，更指望有后来者能根据拳谱再续绝技，其愿望也可谓良善。这篇文章篇名叫《王征南先生传》，考虑其父在《王征南墓志铭》中对他的生平已经述及，所以此文大部分内容用来介绍王征南所教内家拳，故又名《内家拳法》。

《内家拳法》所记主要内容如下。

“其拳法有应敌打法。色名若干。
长拳滚砍。分心十字。摆肘逼门。迎风銕扇。弃物投先。推肘补阴。弯心杵肋。
舜子投井。剪腕点节。红霞贯日。乌云掩月。猿侯献果。绾肘裹靠。仙人照掌。
弯弓大步。兑换胞月。左右扬鞭。銕门闩。柳穿鱼。满肚疼。连枝箭。一提金。
双架笔。金刚跌。双推窗。顺牵羊。乱抽麻。燕抬腮。虎抱头。四把腰等。
穴法若干。
死穴。哑穴。晕穴。咳穴。膀胱。虾蟆。猿跳。曲池。锁喉。解颐。合谷。内关。
三里等穴。

所禁犯病法若干。
嬾散。迟缓。歪斜。寒肩。老步。腆胸。直立。软腿。脱肘。戳拳。纽臀。曲腰。
开门捉影。双手齐出。
而其要则在乎链。链既成。不必顾盼拟合。信手而应。纵横前後。悉逢肯綮。
其链法有链手者三十五。
斫 [1]。削。科。磕。靠。掳。逼。抹。芟 [2]。敲。摇。摆。撒。鎌。 。兜。搭。
剪。分。挑。绾。冲。钩。勒。耀。兑。换。括。起。倒。压。发。插。削。钓。
链步者十八。
步。後 步。碾步。 步。撒步。曲步。蹋步。歛步。坐马步。钓马步。
连枝步。仙人步。分身步。翻身步。追步。逼步。斜步。绞花步。
而总摄於六路与十段锦之中。
各有歌诀。其六路曰。
佑神通背最为高。斗门探锁转英豪。仙人立起朝天势。撒出抱月不相饶。扬鞭左右人难及。煞鎚冲掳两翅摇。
其十段锦曰。
立起坐山虎势。回身急步三追。架起双刀歛步。滚斫进退三回。分身十字急三追。
架刀斫归营寨。纽拳碾步势如初。滚斫退归原路。人步韬随前进。滚斫归初飞步。
金鸡独立紧攀弓。坐马四平两顾。
”
从该文后面的解释看。六路和十段锦跟通背拳有一定关系，其方法则接近于今天的太极拳技击架，如陈氏108式长拳，却未见有可以与当今内家拳所注重的功架相当的练法。此拳用法重在一个“链”字，和当今太极拳所说的节节贯穿应当是一个意思。

王征南的拳上溯几代为张松溪，《王征南墓志铭》说：“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叶继美近泉为之魁。由是流传於四明。四明得近泉之传者。为吴崑山、周云泉、单思南、陈贞石、孙继槎。皆各有授受。崑山传李天目、徐岱岳。天目传余波仲、吴七郎、陈茂弘。云泉传卢绍岐。贞石传董扶舆、夏枝溪。继槎传柴玄明、姚石门、僧耳、僧尾。而思南之传。则为王征南。”

张松溪跟驻守浙江抗倭的明代名将戚继光同时同地。二者互相影响应是自然的事，而相互影响的结果，戚继光的集十六家之要而编成的三十二式长拳可能吸收了张松溪内家拳的内容，而张松溪的弟子也可能传习了戚继光的外家拳招式。随着戚继光的长拳广为流传，松溪内家拳或许也和河南博爱县千载寺传习的拳有了某种关联。同样，当王征南跟黄宗羲说：今人以内家无可炫耀，以外家掺入时，或许看到他自己的内家拳也已经同门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松溪派内家拳在当代似乎还有传人，其中一部分在四川和上海，仍称松溪内家拳，据言承自张松溪第九世孙张午停；一部分在浙江宁波，改叫四明内家拳，据言承自夏枝溪；还有一部分在江西，是谓字门拳，据言承自僧耳。再看这些拳的练法和用法似乎已跟内家拳不再有瓜葛。于是就见四明内家拳的当代掌门夏宝峰只好用王新午的“内家外家，乃在家出家之意”来解释自己的内家拳了。这或许又应证了黄百家所说的一句话：“则此术已为广陵散矣”。